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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牧游却远不像她这般轻松,他神色凝重的说道,“姑娘,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惜惜应该已经命悬一线,可是我对她的下落却仍然没有一点头绪。昨日听姑娘说起了王莽之谶,总觉得姑娘对这玉泉镇的事情应该有所了解,所以今日特地来寻姑娘,还望姑娘你不吝赐教。”晏娘静静的听他说完,她垂眼望向地面,脚尖在地上搓出一团小小的泥堆,“我倒也很是好奇大人和蒋姑娘的关系呢,大人对她这么关心,总觉得你们二人并非上下属这么简单。”“姑娘为何对程某的事如此上心?”“好奇,”晏娘转头望向他,“我这个人就这么个臭毛病,好奇心太重,特别是遇到感兴趣的事,更是恨不得将它连根拔起,仔仔细细查看个清楚。”程牧游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说到,“惜惜确实不像我的属下,她于我而言更像是亲人,因为她是被我从兵荒马乱中救出来的。那年我随军出征,在深山中发现了只有九岁的她,她为了躲避辽军,跳进了捕捉野兽的陷阱,大腿和胳膊上夹着三个兽夹,身上的血将深坑里的荒草都染红了,只剩下一丝气息。我将她救回去,用尽毕生所学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她为了报恩,从此留在了程家,名义上是我的贴身丫鬟,实则我们一家都将她当做亲人一般看待。迅儿出生后,她便跟在他的身边,把他当成亲弟弟来照顾,若不是她的悉心照拂,这个没娘的孩子恐怕不会像现在这般聪慧、康健。我这几年在各地做官,惜惜也一直跟着,她功夫好,人又聪明,所以被我留在身边替官府办事,也破了不少奇案,”他定睛看着晏娘,“不管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救她,这么多年,我和她亦兄亦友,早已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惜惜是被我从战乱中救回来的,她这条命我断不允许被他人随便拿走。”说完这番话后,程牧游抬头望向晏娘,却发现她眼睛中的神采不见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中,浮上了一层常人不易察觉的哀痛。“晏姑娘,是程某的话惹得姑娘伤神了?”程牧游轻声问道。“难道蒋姑娘的身世不值得人感怀吗?”晏娘眼底的哀痛被她掩盖掉了,“程大人,你给的答案我很满意,说吧,你有什么要向我这个绣娘请教的?”程牧游轻吁了口气,“我想问的是王莽之谶。”“那个故事我不是早就说与大人听了吗?”“我想知道的不是汉朝的事,而是这里,”他指着泉湖的中心,那里云气蒸腾,泉水奔涌,即使在夜晚也美的不像凡间,“这玉泉镇上发生过的违背伦常之事。”晏娘走到湖边,她的声音平静的令人惊讶,“大人为何如此笃定玉泉镇的下面掩盖了一段不堪的往事?”“我不知道,”程牧游如实回答,“也许荆家之事实在无法解释,也许姑娘的话提醒了我,总之,我脑子里总是一遍遍的出现那些人相食的情景,情绪久久都不能平复……”“大人的直觉没错,”晏娘还是背对着他,语气却愈发的冷,“这淙淙泉水下面,确实埋藏着一段人相食、白骨蔽野的往事。”她回过头,眼角又朝上挑了挑,“大人知道什么叫两脚羊吗?”“两脚羊?羊有四脚,怎么会……”程牧游不说话了,他突然就参透了这三个字的含义,于是整个人僵直的立在那里,有些抗拒却又期待着她将这个悲惨的故事讲下去。“玉泉镇曾经发生过一场战役,由于地势易守难攻,这场仗整整持续了三个月。战役以两方和解而告终,一是因为双方的士兵都已所剩无几,二则是因为镇里的粮食都已经被当兵的吃完了,而军粮却迟迟没有运来。战役结束了,残兵败将也都离开了,只给这个镇子留下了几百座空荡荡的粮仓。恐慌迅速的在镇子上空蔓延,刚开始的时候,镇民们争先恐后的采山间的蓬草而食,这些草像糠皮一样,不过味道既苦又涩,食之,仅可延以不死。到后来蓬草也被采光了,镇民们则剥树皮而食。只有榆树的皮还能下咽,所以他们就用榆皮混着其它树皮一起吃,聊以果腹。又过了几个月连树皮都被吃尽了,人们只能掘出山中的石块而食,石性冷且味道腥臭,吃一点就会饱了,但是也只能吃这么一点,因为过不了吃多了人就会腹胀下坠而死。有些镇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便开始行些盗抢之事,凡是家中稍有积蓄粮食的,都被偷走抢光了。穷人和富人在这灾难之下,根本没有区别。可是,这场灾难还远远没有结束。”晏娘深深的看了眉头紧锁的程牧游一眼,复又缓缓说道,“又过了几日,镇民们在邱兴山的山脚下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孩,紧接着是狭路相逢“人们循着那气味儿赶过去,却赫然发现院子里的篝火的上面有一个小羊羔般的东西,只不过那东西没有四只蹄子,只有两只脚。大家先是惊住了,随后便一窝蜂似的冲上去,将这家人狠狠的揍了一顿,可那人却推开他们大喊道:‘这么多孩子,难道都是我吃完的?他们都关紧房门煮肉,不让你们闻到罢了。再说了,不吃怎么办,反正他们也活不了了,但是我们还要活啊,难道要一起饿死不成?’镇民们愣住了,过了许久,他们丢下手中的棍棒回到家中,默默地思索了一夜,等到第二天天亮出门时,每个人的目光中已经再无人性的悲悯,他们瞅着自己家里那些饿得皮包骨头的孩子,恶念一个接着一个的从心底升腾。从此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再也没有孩子被丢弃在邱兴山的脚下,但是孩子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了,从小的到大的,从妹妹到哥哥。不久后,人们趁着夜色在一处山洼里挖了个大坑,每家每户都拎着一个小小的麻袋,将它掷在那个大坑之中。但凡有妇人趴在坑边哭泣,都会被家里人捂住嘴巴强行拉走,因为他们每个人都不愿意往深处想这件事情,都想把这段记忆和那些麻袋一起深深地埋葬掉。”晏娘凄凄的笑了一声,“是啊,他们怎么敢往深处想呢,估计想到最后整个人都会疯癫了吧,因为这些镇民吃掉的,都是自己的骨肉啊。他们靠着这些孩子的血肉苟延残喘,熬过了那地狱一般的日子。现在的这些镇民们或许不知道自己的命是怎么来的,若是没有那些被吃掉的孩子们,他们怕是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机会的。”程牧游沉着一张脸在湖边站了很久,终于,他抬起头来看着晏娘,声音里却已是震惊之后的冷静,“晏姑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晏娘随手拔起一根野草在手里捋了几下,“很久之前了,那时大宋还未建国,四处硝烟滚滚,战火不断,我也是听那位玉泉镇的老友说起过这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所以才对那段历史略知一二。”“那姑娘的看法是什么?”“看法?”“现今玉泉镇发生的种种怪事以及惜惜的失踪,是否和人相食之事有关?”晏娘把被自己撸秃的草径扔到地上,“这些人视弱小如猪羊,当然会遭到报应,但若说近来发生的这些事都和以前之事相关,却也未免有些牵强。”“救命啊,救命啊,杀人啦……”一声带着颤音的呼救从泉湖对面传来,喊叫的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声音高亢而惊悚。程牧游看了晏娘一眼,突然飞身朝声音传出的地方跑去,晏娘跟着他跑了几步,却站住了,她顺着风中飘来的某种气味侧目看向一旁,发现离自己不远处的一间房顶上,匍匐着一个黑色的影子,那身影瘦瘦小小的,就像一只体型稍大的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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