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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舱外的老叟又唏嘘道:“前阵子还听你把跟随信盛一同流放的其子信荣召回了,怎么你又忘啦?唉,阿胜公子的舅舅你还记得吗?我们跟义昭决裂的那年,你本来要派他跟友闲去与义昭交涉,却因为阿胜的舅舅患眼疾,于是急忙让我代替。结果我没谈拢,义昭拒绝你的建议,我等的努力宣告失败。你和义昭开始武力对抗。你领兵进京,我也随军出征。放逐义昭将军之后,最初的祸苗却烧起了更大的火,燃向四处,阿胜公子的舅舅战死于苇原之战。然而你却流放了他舅舅一家……”
“不要再唠叨!”眼神疯狂之人烦躁道,“当心我把你跟信盛、林秀贞以及阿胜的舅舅一起流放,让你去跟他们凑成一铺麻雀牌局。”
我纳闷地瞅着他在舱口端坐的影廓,心想:“信正的舅舅不是已经战死了吗?怎么他又迷糊啦……”
“不许笑话我,”眼神疯狂之容茶过来,低哼道,“尝尝我的茶艺怎么样?”
童子捧献于前,眼神疯狂之人举瓯奉曰:“为君以泻清臆。”
面对朱权《茶谱》书法挂幅,旁边点香缥袅,花枝插壶两三束。我依循茶道礼节,接盏品尝,赞赏曰:“承蒙赐茶。非此不足以破孤闷。”
饮毕,童子接瓯而退。
“这船被我临时改成水上茶庐,”眼神疯狂之人不无得意的问道,“像不像当年我们去划船的那一艘水上茶舫?我的茶道怎么样?自从你十三岁那年教我学会你们那种宋明点茶之道,我有空也勤练,并没忘记端、接、饮、叙这些颇为谨严的礼仪。不过长益,你后来自悟了闲憩之茶,信奉随遇而安、随缘而为,越来越不拘泥于礼数,是不是呀?”
我恭坐回答:“从饮茶、品茶、讲究茶艺,再到追求最高境界,亦即茶道。蠢中人常将茶艺与茶道结合,艺中有道,道中有艺,然而所谓‘道’,它通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你却完全可以通过心灵去体会。所以最后不着痕迹,无拘无束,才是化境。”
眼神疯狂之人忍不住过来搂抱,赞叹道:“难怪家康那么赞赏你,我听他常跟我提起你一个名儿,我正式给你一个名字好不好?”我红着脸在他怀抱中道:“什么名儿呀?我哪有名儿……”眼神疯狂之韧哼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家康在背后常叫你阿……”
“阿什么?”我抬头瞧他,但见眼神疯狂之人又正襟端坐,瞥着舱门外现出的一个谢顶老头身影,取扇自摇道,“正虎,你还记得她吗?”
“久秀所赞盛世华颜,如何能忘?”谢顶老头在舱门恭敬地拜道,“此位姐是茶水大师和一如禅师将点茶之道与煎茶之道合二为一的高足,昔又获得久秀大人将绍鸥的抹茶之道悉数传授,下三宗匠都她年岁虽,早就是不世出的茶道高手。如今主公得之,老臣恭喜你!”
“此是侍奉过久秀的楠木正虎,”眼神疯狂之人抬扇向舱门指了指,转觑道,“如今是我身边的右笔,自称楠木正成的子孙,一直哀叹家门中落,盼望朝廷取消祖先楠木正成‘朝弹的罪名,后来在我的努力下圣谕皇勅免了楠木正成的朝敌罪名。我还帮他谋求叙任式部卿法印,从那以后他一心一意追随我,平日当友闲的助手。此人书法很好,听属于‘世尊寺流’。我背后那幅朱权‘茶谱’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惑望道:“可我不记得在久秀大人那里有没见过他……”谢顶老头在舱门恭拜道:“老朽很早就跟随右府大人了,留在久秀那边当卧底,被久秀怀疑,从他身边越退越远,然而距离得再远,也被姐当年的光彩照射到心神俱眩,久秀和友通他们在清水寺将姐奉为茶艺女神一般,给我们留有难以磨灭的印象。那时姐芳华十二三岁,容颜确是娇艳不可方物,而且气度雍容华贵,举手投足皆似带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圣光彩。久秀大人尤其沉迷得很,若不是因为他害怕信虎公,特别是信长殿及早上洛,恐怕久秀大人早想抱你走了……”
我听得不好意思,红了脸道:“应该没有吧?久秀大人不会这样想的,况且我一直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好看。后来洗尽铅华,安心为人妇,经过了这么些年劳碌,是不是已跟猪一样啦?”
“没有!哪儿跟猪一样呢?”谢顶老头在舱门摇头道,“如今更成熟美艳了。老伙伴们见了皆赞叹不已,年轻辈们更为之疯迷,不信你问主公……”
“闭嘴!休要再这些肤浅的方面,”眼神疯狂之人抬扇遮脸,低哼道,“她之好,岂是你们这些浮浅之辈能懂得的?滚开,不要妨碍我们聊高雅话题。不许偷听,以及偷看。尤其是你,秀顺啊,别以为我没注意到你还在舱窗那里探头探脑。你都老到退休了还这样?你们两个老家伙立刻给我下船,去信雄那只舟老实呆着,不许过来!否则我把你们跟信盛、林秀贞以及阿胜的舅舅一起流放,让你们去凑成两铺麻雀牌局。”
耳听得两下落水之声,我忙转头张望。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两只船相邻这么近,都快靠到一起了,直接走过去都可以,你们还掉水?老就不要再出来混了,安心留在家里多好!我去打打杀杀都不需要你们,泡妞带上你们更多余……”利长和庆次忙捞起一脚踩进水里的老家伙们,拉他们到那边船上晾干。
“这帮老家伙……别理他们,尤其是久秀!”眼神疯狂之人掩上窗帘,冷哼道,“幸好我及时带兵打去京都,你才没被他染指,你知道他后来多憔悴吗?”
后来我听家康,久秀被眼疯之人或者无情岁月折腾成一个佝偻衰颓的老叟模样。
家康前去拜谒信长,见一老人侍奉其侧,问其为谁。信长笑曰:“此是松永弹正。至今为止做了三件普通热所不能及之事,弑公方为其一,甘冒下之大不韪,胆敢行刺将军;其二、背叛其主,反出三好家族;其三,烧毁东大寺的大佛殿。平常人恐怕一件也难以完成,莫三件。”家康听毕无语而视,久秀俯伏流汗,意不自安。
这样的场合,纵使是素来工于心计的家康,心头也微微升起一阵寒意,后来他回忆时感叹道:“弑君弑主藐视神明,是怎样荒诞而大逆不道的行为!不料却是那样一个畏缩可怜的老头干出来的罪大恶极之事……”
信长和家康的描述,似乎坐实了久秀纵火焚寺、不敬神灵的罪名,并且其背叛三好氏复又背叛信长的行为,致使不少人将其看成大奸大恶之徒,可是久秀方面的《多闻院日记》却做出以下描述:“今夜子时初,多闻山军与大佛之阵展开数度合战,兵火余烟殆尽粮仓,法花堂起火,大佛的回廊随之起火,丑时大佛殿也燃着了,猛火漫,急如雷电,一时顿灭。”
和州的方志认为三好军因久秀的夜袭死伤无数,临近败北之际以铁炮展开攻击,导致大佛殿其堂外塔着火,和州诸军史料的记载大致相同,细节描述则更加详尽。其它更多史料虽然未有对起火原因作出解释,至少都认为东大寺大佛殿起火,并非久秀出于什么私人目的焚烧,而是在自己与三好氏的对抗中发生的意外事故,与信长出于泄愤火烧比睿山延历寺,屠杀僧侣信徒男女老幼四千人,不可相提并论。后来他还让人烧了我家那边的惠林寺,住持绍喜与僧众一百五十余人与寺同殉。
我摇了摇头,正要坐开些,眼神疯狂之人却将我拉过来,揪到他身边,低哼道:“最近我头常痛,夜不能眠,忘性大而且越发容易焦躁,吃了你让秀政拿给我的药,总算好些了。不过你别跟秀政走太近,我看这子其实也属于秀吉的人。虽然在我身边,却心向秀吉。大概是他教秀吉去巴结信雄,你们不要这样!我也爱信雄,以及五德。不过信忠终究是继嗣的身份,这一点不容改变。你以后帮我留心看着点儿,别让这帮人搞乱我家。”
我转面问道:“那……你要去哪里呀?”眼神疯狂之人拿起一个圆球仪,转给我看,憧憬道:“我要趁自己还能跑得动时,到处去玩。从我就想四处去看看更多地方,可惜我父亲死得太快,扰乱了我到处去玩的计划。后来一直忙乱,岁月如梭,再不赶紧去玩就完了。”
我玩着球问:“你不想再打更多地方了吗?”眼神疯狂之人玩着我的耳朵,悄言道:“整打来打去,不知不觉打了近一辈子,我快打腻味了。你看世界这么大,听‘西方’和南边更好玩。我要搞个大船队,四处去看看别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
许多年后深谙为官之道的耶稣徒徐光启曾言不由衷地了半句假设,其意是假如信长这样的雄杰倘若还能再活更长时候,恐将成为明朝的大患。他那半句话的背景,大约是秀吉晚年远征朝鲜、跟援朝的明军打打谈谈的时期或者过后。然而秀吉去世前与明朝互遣使节和睦,此后家康更与明朝修好。崇祯年代,明朝自己走向灭亡之途,关内影流贼闯寇”以及张献忠罗汝才之辈“遍地开花”;关外有建州女真,以十三副遗甲起事,宣示七大恨誓讨明廷。他们自身的这些内忧外患,跟早就离开这个浊世的信长一点关系都没有,甚至连边也沾不上。而他生前没有那个兴致,不曾有过那样的表示。
信长是往远处看的人,更多的留意望向“西方”,甚至看得更远。秀吉是往旁边看的人,至多留意张望“东方”的左邻右舍。家康是往里看的人,宁愿关起门来不往外张望。这三位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物。而只有信长一个,被称为当之无愧的“伟人”,另外两位都不够格。
我玩着圆球想事情的时候,眼神疯狂之人拿一本书给我瞧,道:“你家那信玄只有一点好,据闻他晚年喜欢道家的名堂,是能帮他看开,免其太执迷不悟。我也找了些老庄之道的书看。尤其喜欢列御寇,他创立贵虚学派,隐居郑国四十年,不求名利,清静修道。后被尊奉为‘冲虚真人’。其活动的年代,晚于孔子而早于庄子。人称列子,他聚徒讲学,弟子甚众,列子往谒南郭子时竟挑选弟子四十人同行,可知列子后学众多。据庄子《逍遥游》称,列子可以‘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似乎练就了一身卓绝的轻功。由于有人认为庄子书中常常虚构一些子虚乌有的人物,如‘无名人’与‘根’之类,故有人怀疑列子也是‘假人’。不过《战国策》、《尸子》、《吕氏春秋》等诸多文献中也都提及列子,所以列子应该实有其人。先秦道家创始于老子,发展于列子,而大成于庄子。其思想主张存在于《列子》书郑列子最早提出宇宙生成四阶段思想,《列子》中的‘体运动’、‘地动’、‘宇宙无限’等学,都远远早于西方的同类学;还开创融寓言与哲理为一体的先秦散文文风。列子对于世间的不公平,对于人心的险恶,实实在在地嘲弄了一番。他明确地否定君臣纲常、礼义教条。并且指出,应该让君臣之道止息,认为礼义是伪名,不过是追逐个人荣利的遮羞布。他要求王侯放弃名利和各种私欲,做到返朴归真。这些法很合我意。最厉害是,他会飞!”
我玩着球儿,好奇地问:“什么虱子啊?”
“尸子!不是虱子,”眼神疯狂之人啧然道,“尸体的尸,你儿子的子。我早就怀疑,后世那些混蛋,一定没几人知道尸子。”
我不安道:“关我儿子什么事啊?为什么突然提到……”眼神疯狂之人将扇子按在我肩头,目光灼热的道:“我想好了,你生出的儿子就叫他‘守世’,这是长子的名字。守望一世,或者守护世间。随便怎么猜……”
“守世啊?”我琢磨道,“井伊直虎,她悄悄带去照看的那个孩子将来适合过继给没有后嗣的神尾家族,先帮他们续上烟火,按他们神尾世家的谱系,名字或应疆元胜’,让他继承神尾世家之后,表面上当成是我养子。那个时候由于年,我丈夫还没过继呢,不料后来信玄竟然把我丈夫过继去了神尾那边,谁想到啊……”
眼神疯狂之人闻听我自言自语,不由纳闷道:“你什么?你也有养子吗?这关井伊家那个‘女地头’直虎什么事?我正在跟你学问,她也来搅什么局?”
我摇了摇头,避而不答,眨着眼问:“刚才你什么尸体的儿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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