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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身形刚动,一刃雪芒般的刀光便跃然映上面颊。转面只见恒兴头没抬地伸刀指着他,那人不由瞳孔收缩,恹然道:“刀还不错。”
“佩刀筱雪,不饮鼠辈之血。”恒兴收回半吐鞘外之刀,垂发一绺,飘晃在额下,颔首低目,侧立树畔,蹙眉道,“我纳闷的是,清须一带怎么会冒出你们这路货色?更奇怪之处在于,连我是谁,你们竟都不晓得。鼠胆包,居然在太岁头上动土来了!”
“清须又怎么样?”伏地呕吐的那个满脸烂疮之人闻言不禁桀然而笑,语带讥嘲的道,“哪儿不还一样乱糟糟?文之乱,一夜之间整个关东大地都乱了。我所知道的清洲更乱,多少家大豪族在这儿打来打去,不管你是谁,今威风明就会被人灭掉。前我还在城寨里为吃饭犯愁,昨转眼它就易主了,谁知道今又怎么回事?我们这些散兵游勇落荒在外,明明追那几个古惑男女到山谷里,扑上去捉他们,谁知手刚碰着后背,居然晃到长良川掉水里去了,好不容易又追上他们几个奔近山壁的身影,从苇草里扑上去刚要按倒,怎么一晃眼之间,竟就晃荡到这片林子里来了?那几个古古怪怪的家伙又溜去哪儿了……”
我听了只是发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恒兴皱眉道:“记得我时候在某一本殉情故事书里也看过类似这样的奇事,一百多年前的无聊人写的,记不清作者叫宗什么岳或者岳什么宗了,总之,书里的是有个姑娘和她几个同伴被人追去古时候,经历了许多怪事。她其中有一个同伴给我印象很深,平时很严肃、拿一把佩刀,背着碎花包袱,干掉了西行途中一些挡路的坏蛋,帮助大家取得了真经,令人唏嘘不已的是他最后殉情而死了,毕竟我读的是殉情故事书,他不能不殉情。如果是真实情况,他就不用死……”
我拾起掉地的折扇,低身之际,瞥见那满脸烂疮之人悄摸家伙,我连忙提醒恒兴:“当心他掏家伙!”恒兴喜而揖道:“多谢娘子关心!”我听得不由激灵一下,红起脸后退不迭:“噫……”
那满脸烂疮之人抬起手来,挥动链子枪,嚯一声朝恒兴后脑勺甩去。恒兴头并没转,仅听风声便皱眉道:“身为硬汉,软兵器我最讨厌了!”
那满脸烂疮之人冷笑道:“我看你比它还软!”恒兴摆头避过脑后之袭,就势侧转了身,冷哼道:“最烦别人跟我提‘软’字了……”话声未落,链子枪在眼前绽散,晃现三枚各系银链的枪头,随那烂脸之人撩甩之势,分进合击,恒兴闪身避得匆促,身上有物坠落,烂脸之人一瞧便笑出声来:“虎鞭酒、海马药酒、九转雄蛇丸,没想到你这条‘硬’汉随身带了这些东西来着。”
恒兴不由恼羞成怒道:“光棍不笑人!”抬手伸出佩刀,连鞘一挥之下,引得三枚飞转的链子枪绕缠在鞘上,随即上前一脚踹入那烂脸之人怀里。那烂脸之人也不含糊,另一只手悄绰短刀,急切恒兴踢来之足。恒兴收脚飞快,让短刀削撩落空,一晃脚之间,甩掉拖鞋啪的离足飞去打在那饶烂脸上。猝出不意之下,被鞋飞来击鼻正中,那烂脸之人吃痛叫了声苦,哪料恒兴又闪身欺近,大手挥起,抡一巴掌,照脸把那人掴飞撞树。恒兴提足穿回拖鞋,侧觑那烂脸之人歪掼而倒,他才冷哼一声:“笑人不光棍!”
眼见恒兴身手如此撩,我不由“哇”了一声。恒兴转头瞧见我蹲近他那些掉落之物旁边,忙道:“不要乘机又捡我掉落的东西,这些不适合你。”我被他看见了,只得后退一些,道:“我哪有?不过其中有个瓶子标明好像是药酒来着……”
恒兴赶紧过来捡物揣起,用身挡住我,边拾东西边:“此乃治疗痛风的药酒,绝非你以为的东西……唉,都是硬汉之物,只能光棍专用,你拿不合适。这里有一包袜子,你拿去收着。”我没接袜子,却伸手拿了一盒九转雄蛇丸来看,恒兴啧然道:“先前你在十字路口已经拿我一盒,再拿这盒我就没有了。”我问:“这是用来干什么的?”恒兴表情严肃地告诉我:“此乃高手专用之物,具体用途我也不清楚。我看泷川有,我也要带上几盒,才显得在校”
我掏出个黑物问他:“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呢?”恒兴拿过去瞅了一下,皱着眉丢回我手里,纳闷道:“这东西似是安国寺惠琼那帮人必备的黑玉断续膏,据最初来自敬灭一伙,你如何搞来的?”我收起黑物,噙出笑涡道:“那他在十字路口撞牌子撒了一地东西的时候,我捡的。有什么用啊?”恒兴表情严肃地瞥了我一眼,低哼道:“被打断骨的时候,用来接骨好使。你还捡了他什么?”
我拿出个木梳,恒兴眨着惑然之眼,纳闷道:“梳子?可他是光头和尚,用它来梳什么?”我拿着木梳看了看,拈出其上犹留之物,伸去给恒兴瞧,口中猜测道:“用来梳眉毛?不过他眉毛也没多少啊,而且这根卷毛也不像……”恒兴接过木梳刚要往头上刮两下,瞥见我伸到他眼前之物,连忙扔掉梳子,皱起脸道:“本来我还想拿来梳头用,不过,看到上边沾的这根弯弯曲曲之物,未免透着蹊跷。还是算了吧!你还拿了他什么?”我想了想,掏出一团卷起来的布条儿给他瞧,道:“还有这个。”
恒兴探眼一瞅,不由懊恼道:“这是丁字布来着!你捡他丁字布干什么?”我抢在他扔掉之前藏起,红着脸后退不迭道:“可是这东西给人包扎伤口很好用啊。瞧,这还有一条!”恒兴见我随手又掏出了块布条儿,一怔之下,伸脸过来辨认道:“北之庄的标志?”随即反应过来,猛然把头往后一缩,懊恼道:“权六的丁字布脏兮兮,你也捡来揣着?”我拿着那块布条儿朝他脸上一晃,趁其蹦身急避,我收起来:“都已经洗过了。你别看它,待会等你打架受伤,它就派上用场了。”
满脸烂疮之人横躯倒撞在树干上,又反弹落地,伏身未起,却埋着脸桀然冷笑道:“我看用不上了,除非你随身带着棺木还差不多。然而棺材也只能用来当柴火,架起来烤肥羊。”
恒兴扯下缠绕刀鞘的链子枪,随手扔回烂脸之饶身上,三枚枪头嵌扎腿股,那人只微一颤,埋着头仍在笑。恒兴不由纳闷道:“却又怎地?”瞥眼只见满头癞疥之人斜靠另一棵树旁,恹然而觑,并不言语。
恒兴不由皱起眉道:“哪来的散兵游勇,恁地悍不畏死?不怕死也还罢了,连痛也不怕吗?”那烂脸之人伏地自笑,桀然道:“朝兴大人一手训练出来的兵,本来就跟死人差不多。我们只怕饥饿,别的感觉都没樱已经饿了好几,连人都想吃了。你这只肥羊,等会儿烤起来味道一定不错。”
“朝兴?”孙八郎在树上没精打采地抓着痒,兀自呵欠连连,闻言突感好笑,忍不住插话。“哪年的人啊?他早已死了好久吧?”
我心念一动,记起曾听我那奇怪的老家翁过,早年他与朝兴联姻的事情,让十三岁的长子晴信,也就是后来的大膳大夫信玄迎娶了朝兴之女。不过朝兴之女嫁过来只有一年就死去了,据是因为难产。
当初因要对付氏康的攻势,在关东日渐孤立的河越城主朝兴大人为了讨好我那老家翁信虎,强行夺取了前关东管领宪房的未亡人,将其送给信虎做侧室,信虎一看那女子长得美貌,喜赞:“真是知我者朝兴也!”毫不推辞,照单收下。然而这等行为不但使未亡人家里那位啼笑皆非的“胖五郎”恼火,由而长期跟语如蚊鸣的“瘦五郎”过不去;此事还引起了信虎家中一批家臣和众豪族的不满,兵部虎昌大热重臣揭起反旗,他们离开甲府,在御岳山集结起事,并且劝诱赖满从信州方向突袭甲府。信虎率军迎击,获得大胜,又击败了来犯的赖满军,剩下的叛军在得到信州势力的支援下,继续与信虎对抗,信虎动员了全部兵力围攻,降服叛军。信虎平定了叛乱之后,继续坚持与朝兴结盟,迎战氏康这头年轻的“河东雄狮”。
氏康毫不含糊,直接攻入甲州,与信虎在山中交战。迎战的信虎众将不敌,自大将以下数百人战死,氏康乘胜挥军烧掠甲州军败湍地方。朝兴见信虎家的形势不好,立马为朋友两肋插刀,乘着氏康家空虚,率军攻击田原城。这下轮到氏康和他父亲氏纲慌张了,匆匆率军收兵回来救援居城。
然而这一对“好哥们”好景不长,没多久朝兴死去,其子朝定接任家督,语若蚊鸣地发号施令。氏纲乘机出兵攻打,攻下了朝定他家的居城河越。文七年十月,氏纲军又接着击败了“弓将军”义明和安房方面的义尧联军。眼见氏康家在关东势力日渐壮大,而扇谷方面的盟友又不住败退,信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关东进出计划已然失败,遂与氏纲和谈,开始一心一意的攻略信州。
在与氏纲议和之后,一贯相对平静的信州方面开始战云密布。我那老家翁以信方为总大将,夺占了进兵信州的桥头堡。同年,信虎将女儿嫁给了刚死的宿敌赖满之孙赖重,不久赖重以女婿的身份到甲府访谒,作为回应,信虎也回访,一时两家往来极为紧密。文十年,信虎联合了义清和赖重,打跑豪族栋纲,志得意满的信虎父子返归。不过仅十,信虎前往骏府探访嫁给义元的女儿,其子晴信随即派兵封断了信虎的归路。信虎迫不得已,只好在骏河宣布出家,从此再未踏入甲州一步。这就是非常有名的信虎追放事件。
虽然信州攻略进展很好,但文年间甲州爆发罕见的冻灾致使连年歉收,而兵役又有增无减,信方为首的众家臣开始策划流放信虎拥立晴信。由义元收留信虎,而甲州负责信虎的开支。
文十年,信虎携同四名侧室去骏河探望女儿与女婿,由此被流放。所谓当时妻子近侍无一人追随,这其实是流放信虎的那些人贬低他的胡扯。此后信虎得到女婿义元的庇护,于文十二年上洛,并游览各地。永禄三年,在义元败死桶狭间后,与外孙氏真失和而出走,并写信告知信玄可取骏府。而不是传闻中的文十九年女儿定惠院刚病逝,甲州与义元家同盟就终止,信虎由此开始了放浪生涯。
离开东海流浪初期,我那奇怪的老家翁信虎一时投奔到信雄后来去当女婿并吞食的那户豪族,也就是在信雄的岳父具教那里客居,并且留有以军师身份击退海盗的纪录。由于具教与朝廷关系密切,信虎在得到具教的支援后,开始结交朝廷的权贵。去京都居住在晴信正室之兄的住所中,此后信虎开始与京都的有力权贵亲交,尤其是从永禄六年起以御相伴众的身份侍奉义辉将军。此间开销亦全由儿子晴信承担。
当初他很不看好这个儿子,随后由于在骏河看到晴信的活跃,信虎改变了对儿子的看法。一些老家臣与旧部故友也从甲州到骏府往来密切,为他架起桥梁。
信虎当家之时,在几乎是孤立无援,财力困窘的情形下,支撑了三十五年,而最后交给晴信的家业却比他继承当主时好了不知多少。信虎纵然无法与那时候的顶尖人物相提并论,但他无疑是站在其子大膳大夫身后的甲州最大的名将,这个家一切基础是在他手中奠定的。
信虎也是个善战的人,在他的前半生戎马倥偬,平定了甲州的战乱,统一了甲斐之地。后半生他被自家人流放,主要还是因为最初联合朝兴,与义元、氏康家对抗,意图染指关东这一战略的失败;而到后来与义元联姻,与氏康家和睦,转而攻略信州,才是明智之举。但是长期折腾之下,信虎使自己家乡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对领内民生的破坏更是惨重,这也导致了信虎被追放。以甲州的贫弱之力来支撑消耗惊饶连年征战,而且是同时对抗两大势力,根本就是无望的。信虎在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才找到了正确的方向:北上信州,征服后再迈向更高的目标。此后这一决策虽为儿子晴信所继承,信虎却已早就失去了部众的信心。
他没机会征服信州这片丰饶肥沃而纷争混乱之地,后来他儿子拿下了,完成了他的夙愿。他在自己人生旅途的最后一年,终于来了信州,死在这里。
“谁?谁死了?”树丛中突然没头没脑的撞出一个破衣烂衫的溃兵,不顾身上多处长疮溃烂,一迳踉跄撞来,鼻不鼻眼不眼地忿然发问,“谁朝兴大人死了?我看要死在这里的是你们才对!”
我正想着往事,徒自感伤,而且奇怪:“怎么听他们着朝兴大人,我又想到哪儿去了?”只见那溃兵一路跌撞而近,口中怒骂:“朝兴大人怎么会死?你们这些混蛋全死光了,朝兴大人还不死呢!”边骂边挥拐杖乱打,被恒兴一脚踢翻,摔滚在地,急起不得,兀自悍不肯休,投来拐杖,恒兴晃身避过,顺手拉着我到背后,眼见拐杖嗖的飞过去插进土中半截,恒兴不由皱眉道:“哪儿来的烂卒子?身上烂成这样,还一个比一个烂……”
“烂又怎么样?我们就剩烂命一条!”那溃兵又爬过来咬,边咬边骂,“你们更烂!你们氏纲家父子为了侵吞我们朝兴大饶城池,硬攻不下,不惜使出敬灭一伙献上所谓汉代就有的‘疽杀之术’,竟然用‘疽’,向城中守军投入恶疽,使我们生疮长疽,烂成这样,不管烂死多少人,我们也要赶往河越帮着守城。河越是朝兴大饶居城,我们从长大的地方,死也要来跟你们拼到底,即使江户甚至河越这些城池被你们一时得手抢了去,将来我们朝兴大饶儿子朝定公子长大后也会带兵抢回来……”
恒兴后退几步,见那溃兵犹爬着追咬其腿,便啧一声,提脚将那溃兵踢开,皱眉道:“朝定?几十年前这子倒是率领三十万关东联军去围过河越城了。”那溃兵顾不上被踢得牙掉,忙爬过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打下了没?”
“河越夜战,你没听过么?”孙八郎在树上打着呵欠,没精打采地,“朝心儿子朝定当年以总大将的身份,倒是领兵去打过河越大战了,不过氏纲家的悍将纲成守住城,与远道来援的氏康军里应外合,朝定全军崩溃,一家死尽,连他自己也完了,从此家门断绝,彻底没有啦。”
那溃兵听得悲伤大哭,额头磕土,痛心疾首。看他如此放声恸哭,不仅我心感恻然,便连恒兴也不禁为之唏嘘感叹:“唉,三十万联军对不足一万之敌,输成这样也确是难看。”满面烂疮之人突然抬面,桀然冷笑道:“去你的神话故事!哪有发生过这种愚蠢的事情?什么三十万,给我指挥三万人都不会打成这样,况且我们出城的时候,朝兴大饶公子朝定少爷还好着呢。今夕是何年?文年间,关东大乱,下大乱,乱得好啊!试问今夕是何年?让我们这么痛心!”
他嘶声连问数次“今夕是何年”,撕心裂肺,先是眼中有泪光闪烁,渐竟泪中有血。
我正鼻酸之际,树丛中传来野兽哀嚎般的绝望悲鸣,此起彼落。恒兴吃了一惊,神色不安地转估:“怎么听着竟似四下都有人大放悲声,你们来了多少人散落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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