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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辞目光一沉,秦广看向苏辞与孙椎,却如同驳斥那番基业为重,明哲保身的说词,道:“舅父说,我江湖人本来重意气,轻生死,现在江湖要毁,不毁在什么天子陛下什么垂拱司手里,毁在人人珍惜狗屁基业,舍不得身家性命,说什么留得青山在,谁是青山?你我当柴烧都嫌老。江湖不因几个名门大派,百年基业而生,只要有人身上还有血性骨气,江湖就死不了,畏首畏尾贪生怕死,才是毁了江湖的根基。”梁晚尘再忍不住,一路行来几度险些丧命都不曾落泪,此时却掩面而泣,强转开脸去。秦广却对乐逾一拱手,道:“舅父要我代他对前岛主赔罪。”雷撼龙从来不信乐羡鱼年不满三十就达到宗师境界,认定她与北汉宗师论武不落下风,必有弄虚作假之处。秦广道:“舅父说:‘我错了,大错特错!’听闻岛主一人之力敌过水军,不知大楚水军为何与蓬莱岛过不去,找了《蓬莱月闻》,看不懂,便让人给他说是什么意思。他是个粗人,不会说,但心里就是这么个意思。他已经把那块‘南楚第二’的牌匾劈了,说连儿子都比不过,有什么脸去看不上人家娘?若无此事,已经将牌匾送给岛主当柴烧了。”苏辞静静听着,不为所动也不作怒,听秦广道:“舅父说,‘老夫年轻的时候,有人教我唱过一首歌,歌里的句子我至今记得: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问岛主,岛主敢不敢给出一诺,若霹雳堂不在了,蓬莱岛是否还会撑起这份江湖意气?”乐逾道:“只要我乐氏一脉尚未断绝。”秦广道:“好。”竟从腰间解下一把鲨皮鞘的短刀,道:“岛主公子的寿宴,霹雳堂不曾到,就以此物赠予小公子。这本是霹雳堂的信物,然而岛主既已来了,我便可以回去与霹雳堂共存亡,此物后继无人,未免可惜。所谓虎父无犬子,便留给小公子赏玩。”他最初来,旁人以为他是擒人;明鉴司来,两厢对峙,才知他是救人;待到剖白肝胆,短短一席话,他今日来此竟是为将霹雳堂身后事交托。托付完后,大踏步出门,一声长啸,竟脱下鹿皮手套,露出一双如八十老人般苍老的手,一连扼杀两人,夺走一匹骏马,道:“梁姑娘,前路多虎狼,我未能远送,姑娘保重。”便踏马扬长而去。两骑明鉴司之人调转马头要追上,那柄短刀摆在乐逾面前桌上,他一拍桌,桌上粗陶酒杯裂开径直朝外射去,竟洞穿两名骑士,血洒雪地,马蹄疾驰。苏辞喝道:“不必追!”横竖此人都是回江北霹雳堂自投罗网送死。江湖相逢就是这样,遇到一个值得结交的人,有时连一杯酒也没共同喝过,已经知道意气相投,可见第一面或许就是最后一面。梁晚尘犹掩着面,秦广临别一声嘱咐使她热泪长流。侯庸看着她,对她如对天人,不敢拥住她安慰,只伸出手虚虚搭她肩,又匆匆放下手。苏辞携部下低语,明知瞒不过乐逾耳力,只求尽量简短。乐逾却对梁晚尘道:“梁姑娘可要我救你?”侯庸惊怒道:“乐岛主什么意思,你说一饭之恩,莫非你不是来救我们的?”乐逾却一坐,道:“我欠侯兄一饭之恩,却没有欠梁姑娘什么。莫非梁姑娘是侯兄什么人?”侯庸急忙道:“她是我……”却仿似哑住,说不下去了。他昔日以为“江晚尘”是个风尘女子,为她建出尘轩,虽不是入幕之宾,但身份也不过是一个恩客。他虽散尽家财相救,但那家财是他继承来的,不是他胼手砥足挣来的,他对她仅有一腔爱意,自觉配不上她。嗫喏起来,却没看见梁晚尘眼中的失望。乐逾道:“既然梁姑娘不是侯兄什么人,要我救梁姑娘,可以,只要姑娘答应嫁我为妾。”侯庸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却不料如此趁人之危!”苏辞却眉头一皱,乐逾竟在这要分胜负生死的紧要关头谈纳妾之事。乐逾道:“做妾是委屈姑娘。我想让一个人做我的妻室,但他无论如何不会嫁我。既然如此,若姑娘愿下嫁乐某,我便娶姑娘为妻。”侯庸心思大乱,只道蓬莱岛主也对晚尘动心了。他当她如天人一般,也不觉乐逾对她动心有哪里古怪。只把蓬莱岛主与自身比较,道是别人仪表堂堂,武艺高强,远在海外又富可敌国,处处惭愧不及。梁晚尘却想:这蓬莱岛主不过如此,无非是要为一段旧年恩怨为难我。她先祖第一任梁侯是周始皇帝的丞相,与乐家先祖有仇。梁晚尘只当乐逾一心为难她,要报复梁室,也不惧怕,只道:“岛主另有想娶的人,妾身也另有想嫁的人。即使去死,也不会嫁给岛主。”她微微一笑,忽然十分温柔地看侯庸,道一声:“好不好呀?”她已经握住侯庸的手,侯庸却连头也抬不起来,听她说“即使去死”,全身一颤,只觉她绝不能死,哪怕是自己去死,也不能让她死,竟缓缓扯开她的手,忍痛劝道:“乐岛主也算你的良配,你……嫁给他,好不好?”她面色骤然惨白,还是笑道:“大抵是我听错了,你再说一遍。”侯庸心如刀绞,闭起眼,咬牙道:“你嫁给乐岛主,好不好?乐岛主,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否则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死!”这场景极为可笑,乐逾已经仰头笑了出来,梁晚尘却笑不出来,她仍道:“你知道我想嫁的是谁,难道,你心里并没有我?”侯庸怔怔看她,这话他以往听到必然狂喜,可为何偏是这时候。梁晚尘道:“为什么?”他涩然道:“我……配你不起。我配不上你,乐岛主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你。”梁晚尘猛地抬头看他,犹如第一次知道他如此怯懦,口中道:“罢了,罢了。”仿佛想打他一巴掌,却又觉得打也没意思了,那双眼极亮,侯庸不敢直视,听她自嘲道:“我以为你与旁的男人不一样,到头来你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你能为我死,却还是以为我是一件玩意,要待价而沽,要旁人判断我价值几何,配还是不配!”侯庸一愣,乐逾这时却已是不笑了,只见侯庸忽地抬手,自己扇了一巴掌,又是一巴掌。声响清脆,脸立时肿高。她却不再看他,对乐逾施一礼道:“请乐岛主速速带他走。”侯庸情急道:“晚尘——”乐逾戏道:“久闻姑娘舞技不下于飞鸾,若姑娘在此为我一舞,使我满意,即使不做我妻妾,我也愿出手相助你二人。否则我只救一个,真让姑娘死了,侯兄一头撞死又怎么办?”梁晚尘平静道:“岛主此话当真?”乐逾道:“当真。”侯庸已叫道:“晚尘,你伤势未愈……”她伤在膝腿,这一生怕是再难以起舞,此时却决意勉力为之。客栈内不能作舞,她扶墙走出,明鉴司武士与网罗的江湖人士意欲偷袭,却只见乐逾衣袖一翻,便倒下四、五个人。众人顿时灭了这念头。客栈外风雪交加,却不闻人声,只听树上雪落簌簌,她在雪地上试了试。却见乐逾随后踱出,身量极高,走入风雪之中,更显喜怒无常,只道:“飞鸾可在镜上起舞。”这一句算得逼迫,她膝伤未愈,起舞必定姿态难看。她以舞闻名,迫使她带伤起舞已是羞辱。冰天雪地尚嫌不足,她举目四望,只见一个结了冰的池塘,便道:“那么妾身唯有在冰面起舞了。”她解下斗篷,踮脚踩上冰面,锦履底上打滑,如是一想,又弯腰下去,脱了一双锦履下来,娇小玉足上只留一双雪白罗袜。她脸上伤痕赫然在目,卸下一顶斗篷,又脱了外裳,身躯又瘦又薄,举手投足间真可见到袖底领外一道覆一道的伤。可纵使苏辞看来,她举动也极为漂亮,她与聂飞鸾一般的幼习歌舞,那歌舞之艺已融入她们一举一动之中。她沉吟半晌,仿佛在沉吟这一支舞该怎样跳,到头来只慢慢在冰上立起身。伤得太重,跳不出几个花样。她走上几步,步态飘忽,那冰面晶莹闪烁,在她足下如波涛聚散簇着她,又如云头翻滚托着她。叫人想起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有这几步,就足以已压倒许多人毕生所见的歌舞了。可她却蹙起娥眉,与其说她是以歌舞为生的人,不如说她是为歌舞而生的人,一旦要舞,就要舞得尽兴。这一场却不知要如何起舞。日光映照,冰雪乾坤,她的影子迷迷蒙蒙,映在冰面上。她面色恍惚,仿佛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心内只有这一舞。忽然心念一动,对影一笑,竟凭吊着她自己的影子,在冰面上舞了起来。这一舞本该是为乐逾,为侯庸,此时却只为她自己。那山阳先生看着看着,面上突地浮起惊愕,唯有他与乐逾知这一舞。昔年有一只鸾鸟,三年不鸣,三年不飞,有人听闻鸾鸟见同类才鸣叫,就在它面前悬一面铜镜,它以为见到另一只鸾鸟,高鸣呼唤,奋飞冲向镜中,撞镜而亡。这是引鸾舞,便是由乐逾许多代前的祖母传下,世人不知她小字,只知姓梁,便以梁夫人称呼,正是初代梁侯的胞妹。乐游原与梁侯有仇,就是因他弃官弃位远去,将周始皇帝多年来的各种赏赐原样封存,分毫不取,如十余年前来投靠一般,只带一身布衣,几卷书册不辞而别,唯一与他同去的人,就是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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