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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依例巡城,远远见天牢之外,四五个人静静而立,当先一个,锦袍华服,身旁有人为他高高擎伞,淳于化眉头一皱,厉喝一声:“什么人,胆敢违令夜行?”说着驱马上前,身后官兵,也即刻四散开来,将那几人围了个严严实实。伞下之人,上前一步,淡淡道:“淳于将军辛苦了?”淳于化已到近前,惊见那个在暗夜密雨中的容颜,心中一震,滚鞍下马,拜伏于地:“陛下。”其他官兵,无不大惊,纷纷拜倒。燕凛径自在雨中负手而立,淡然道:“起来吧。”淳于化站起身来,躬身道:“陛下金玉之体,岂可轻离宫禁,徜若有失……”燕凛抬起手,轻轻一拍,黑暗中,密雨里,房舍后,大树旁,无声无息,冒出不知多少黑影来。淳于化心中一凛,燕凛已淡淡道:“淳于将军还有什么要教训吗?”淳于化满头冷汗,连道了四五声“微臣不敢。”陪着燕凛的史靖园看淳于化的样子,心中不忍,忙道:“皇上,您在这儿站得时候也太长了,这天气又寒,雨势又渐渐大起来了,皇上不宜这样一直当风而立,若……”他语声一顿,这才道“若皇上心怀不忍,便去牢里看看那大逆不道的罪臣,这也是皇上你的仁慈悲悯。”燕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天牢,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淡淡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要朕去见他。咱们回宫吧。”史靖园和淳于化同时松了口气。燕凛却又叫了一声:“淳于将军。”淳于化忙应声施礼:“你给朕去天牢传口谕,就说牢里脏乱,容谦到底也是托孤之臣,不可慢待了,就给他洗个澡吧,记得要用盐水,洗得干净些。”淳于化全身一颤,用盐水给一个刚受过凌迟,挨了一百刀的人洗澡。想想就让人心中发寒,但脸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深深施礼:“遵旨。”“办完事后,到宫中来回报。”燕凛冷冷一笑,容谦,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那么硬的骨头:“回宫。”※※※“他听到你宣旨,非常高兴?”很短的一句话,每一个字几乎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淳于化没来由地全身发寒,声音都有些微颤了:“是,容谦接旨后,异常感动,连声叩谢天恩,还不断要为臣向皇上转达谢意。”事实上,当时容谦感动到全身颤抖,两眼都快热泪盈眶了,一迭声地大叫,皇上真是太关心微臣了,皇上对我的大恩大德叫我怎么报答才好啊。要不是被锁着,他简直就要手舞足蹈了。不是怒极反笑,不是说反话,那是真正的狂喜,真正的快活,真正的感激涕零。一想到一个被挨了一百刀,还被人下令洗盐水澡的人,还能对加害者,感激成这个样子,淳于化自己就脚软身软,有点站立不住了。而当时陪着宣旨,准备服侍要犯洗澡的狱卒们,也无不是神色怔愕面色古怪,任何正常人,面对这种怪物,都不可能不倍受打击的吧。淳于化哪里知道,当时容谦眼看着几十只老鼠窜上来,就要把他一点一点咬死,吓得魂飞天外,一颗心在闭目忍耐天下最可怕的死法,以及干脆犯规迎接世上最可怕的补考之间苦苦挣扎时,忽然听到脚步声起,一堆人走进牢房来,所有老鼠都跑光。此时此刻,他心中该有多么激动,多么欢喜啊。至于盐水洗澡的痛楚,相比被老咬死的脏肮恶心,他自然是毫不犹豫立场坚定得选择前者了。燕凛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了容谦的大恩人,恶狠狠一掌拍在御案上:“容谦!”他几乎已经用尽他所能拖出的一切手段了,为什么就是无法折服那个人,为什么心中的郁闷烦燥完全没有因为他的成功政变掌握大权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淳于化有些愕然地望着燕凛愤怒至极的表情,心中一动,忽道:“皇上即如此不喜容谦,何不明日亲临刑场,看看容谦受刑之状,也可稍舒胸怀。臣看那容谦只是天生强项,凭一股刚硬之气强撑,但气有竭时,就不信他真能一直忍耐下去。”燕凛神色一动,立时道:“好……”史靖园忍不住在旁道:“皇上……”政变刚刚成功,朝局未定,四方势力未曾完全平伏,皇帝的安全最为重要,轻易离开禁宫,已是不妥,而公然在人前现身,更加不当。再加上,容谦受凌迟之刑,已让臣子们留下皇帝苛酷的想法,皇帝再亲自出现在刑场上,更易让人对他产生不满。燕凛却是不以为意,一挥手止住他的话:“明天朕就亲自去观刑,朕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有钢铁做的骨头。”史靖园苦涩地笑笑,想说什么,终于止住,再没有人比从小和燕凛一起长大的自己,更了解他对容谦的执着了,这个时候,任何忠言,都只会逆耳。刑场之异一大早被绳捆索绑押往刑台,湿牛筋狠狠勒进昨天被削肉,昨晚被洗盐水的伤口,就连容谦都不免疼得有些面目扭曲了,虽说心里一再念叨着,这不过是黎明前的黑暗,到底还是一阵又一阵地狂郁闷啊。很稀奇的,今晚和昨天不同,虽然沿途也有百姓观看,却都被三步一人的官兵牢牢看住。没有人敢多说一言,妄动一下,没有爱看热闹的百姓沿街叫骂,没有无数的香蕉皮砸过来,整条长街都静得出奇,所有押送的士兵,也一句话都不交谈,仅有囚车转动声和容谦的血水滴落声。这是怎么回事。容若谦微微皱眉,然后身形微微一震,老天啊,难道……不会吧,那个臭小孩子虽说有些冲动,有些胡闹,有些别扭,但能暗中学习,暗中成长,暗中积聚势力,暗中策划政变,应该是个少年老成老谋深算的家伙,不至于做这种傻事吧?心里还在想着不至于,隔着老远,就看到观刑台上黄罗伞盖遮天仪杖。容谦额头的青筋跳了两跳,暗暗磨了磨牙,死小孩,臭小孩,混帐小孩。亏他这么多苦心,暗中磨练他,亏他悄悄安排那么多好老师给他,亏他偷偷让人令他通读国史,看尽古今风云,怎么还这样胡闹?他的政变能够成功,不是因为他的势力真的大到可以控制全国,而是出其不意,再加上他身为皇帝在名份上的正统性罢了。现在的朝臣,真的一片忠心向着他吗?未必!各方势力,真的甘心伺服于一个此前全无建树的小皇帝吗?未必!就没有野心者,想要混水摸鱼,建立自己的强大地位吗?更加未必!他应该做的,是迅速稳定京城形势,确保所有权利收归己手,善待诸臣,拢络人心。急着忙着要把顾命大臣凌迟,已经够冲动胡闹,让人印象分大跌了。居然还在京城局面尚未完全稳定的时候,就这样离开防护森严的皇城,跑来观刑。这一场处刑本就是错误,身为皇帝亲自观刑,会给重臣们什么印象?这样不知轻重,残横暴虐的君主,朝臣们愿意奉敬为皇吗?有兵权的人,不会乘机而起吗?容谦气得真想跳起来,揪住那个不懂事的别扭小孩一通臭揍,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在心中喃喃道:“冷静,冷静,镇定,镇定,教育小孩是禁止体罚的。”身旁的人按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跪下来,他痛得微微一哆嗦,睁开眼,见四周众人皆跪拜于地,远处刑台上,那人徐徐站起,高高在上地俯视下来。容谦心中莫名有些惨淡地笑笑,唉,都要死了,老母鸡心理还是改不了。算了算了,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必是我这些年把他得罪得狠了,这死小孩又小心眼记仇,等他在我身上出过气也就罢了。这些冲动胡闹的事,以后会有人纠正他的,毕竟我为他安排的几个重臣这时都还不在京城,等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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