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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山王怡然含笑,口中一啧,道是萧尚醴视群臣如畜牲牛马,一心谄媚父皇了。那大殿开启,一左一右两个太监迎萧尚醴入内。殿内银盘里冰山消融,水滴声声,阴凉之气袭人而来。楚帝一身常服坐在御座上,手持一柄玉如意,宫人正在为他奉酒。地上光可鉴人,萧尚醴走到楚帝座前跪下,拜倒道:“儿臣自作主张,发落了触怒父皇的一干言官,特来向父皇请罪。”楚帝眼也不睁,如猛虎熟睡,道:“你是发落了他们,还是借着发落,救他们?”萧尚醴沉默片刻,抬头道:“他们使父皇震怒,便是大罪,若是论罪,儿臣以为,其罪可斩。但是,不敢欺瞒父皇,若儿臣是父皇,儿臣必重用他们。”楚帝霍然起身,走下阶来,道:“你必重用他们?你必重用他们?真是寡人的好儿子!”他杯中殷红,酒内混有炼出的姹丹,便是朱砂,震荡不已,一把掷碎在萧尚醴身前。萧尚醴背后一颤,却不低头,反而挺直跪在原地,犹如玉人,道:“他们轻易被人说动上书,为人棋子,愚不可及,可父皇的朝廷中,聪慧之人都陷入党争,只剩下这样的蠢材一心为国,一心为民。朝局如此,已是父皇为人君主之大不幸——”楚帝猛地取过酒壶当着静城王脸砸去,那薄片的白玉酒壶在他额上碎开,酒浆流坠如满面鲜血。萧尚醴侧倒在地,额上晕眩,双目刺痛,几乎挣扎不起。却又再跪好,一字一句道:“父皇的大不幸事小,若是连这样的蠢材都保不住,便是天下人为父皇臣民之大不幸。”太监两股战栗滑倒在地,楚帝大怒,一脚踢翻冰盘,空旷殿内轰然巨响,满地碎冰。楚帝以如意指静城王,怒不可遏道:“闭嘴!寡人太宠你,宠出了个不知父子君臣的畜牲!”萧尚醴面上酒浆之中涌出热血,顿首再拜,却道:“儿臣宁粉身碎骨也不愿父皇英名受损,所以方才践踏父皇的臣子。父皇此时责罚儿臣,世人只会以为是父皇责罚儿臣跋扈,咎由自取,如何责罚都是英明之举,儿臣甘愿领罪。”楚帝看着他鲜血淋漓的一张脸,额上肿起,碎玉片已嵌入皮肉,那举世罕见的好容貌顿时可怖异常,忽地尖锐一阵心痛。再向下看,脚下冰块染上血酒,殷红欲化,一地狼藉,两鬓斑白站在血水之中,他已年过五十,久不见屠戮,不禁踉跄后退。楚帝强自镇定,既对静城王所言恨之入骨,又不忍看他满面血痕,远远扫视跪着的幼子,阴沉道:“把这小畜生拖出去!幽禁府中,无寡人谕旨一步不得出!任何人不得议论此事,违者连坐三族!”萧尚醴一头一脸的酒与血,被宫人抬上软轿,就此昏迷。醒来时已在王府内,额上烧灼痛楚,包扎遮蔽右眼。辜浣脸孔煞白,泪痕未干,握住他的手,只道:“小九……你明知会触怒陛下为何还……你糊涂!”萧尚醴哑道:“阿嫂别怕,我是故意的。”他抓紧了辜浣的手,问道:“父皇如何处置我?”他额上肌肤白腻,布带同色洁白,却透出血迹,如胭脂美玉染上瑕疵,足令人长吁短叹。辜浣鼻间酸楚,唯有避开目去,为他拉一拉薄毯,道:“陛下说你既无心为他筹建宫殿,就再也不要去监察了,让你半月后动身前往淛州赈灾。”萧尚醴一时不语,过了片刻,竟“哈”地笑起来,仿佛什么事极尽荒谬,扯得额上伤口刺痛,他轻轻一捏辜浣的手,道:“阿嫂,我赌赢了。父皇这次没下手杀我,以后就再狠不下心动我。”他才十七岁,便要这样铤而走险如履薄冰以求自保,辜浣无言以对,耳边又回荡容妃那句“无情最是帝王家”,她强颜欢笑,望着萧尚醴微微抬起的下颌,安慰道:“小九别怕,这伤口深却不长,虽吃进了朱砂,妥善治了也未必不能不留痕迹。”萧尚醴目光如水一晃,却道:“阿嫂,我要留一道伤疤。”他指尖点过额头,朱唇开启,道:“我要让父皇每次见到我,先心怀愧疚,往后几年才能安然无恙。”萧尚醴被禁闭府中,数日昏沉,有些低低发热,一日午后,才好转过来便令侍女将玳瑁床抬到廊下芍药丛中,静卧小睡。花影映帘,又映他满衣,他向内侧伏,头发披散半床。他梦中恍恍惚惚听闻一声叹息,有人弯腰捉住他一缕黑发,又伸指理他鬓间。萧尚醴“啊”一下低叫,蓦地惊起,背转身去掩住面孔,怆然道:“你……你不要看我!”要踏上回廊匆匆逃去,却被乐逾扯紧一截衣袖脱身不得。乐逾抓他衣袖,那一片衣角上花影重叠,不由放松五指,道:“我听闻你受了伤。”萧尚醴背身不看他,面对栏杆,只道:“我伤在脸上,决计好不了的。你最好不要看我,还能记得那张你喜欢的容貌。”他本是有意这样说来引乐逾怜惜,乐逾无论如何都会对他用情至深,可说到一半却引发酸楚,只道容貌不似当初,这人专爱他一张脸,对他必定也不似当初。不想乐逾又一握他手臂,缓缓拉开,萧尚醴周身震动,以袖遮面,还是被他带得转身投入怀中,半张脸被他一只手捧起。额上一道两指宽的绫带,取下便见一片伤痕,其色艳若海棠,花蕊处愈成浅白印,周遭割伤极深,渗入朱砂,丹红留在肌肤里。那双妙目也隐隐泛红,乍然间落下一滴泪在他手背上。萧尚醴含泪相望,栏杆畔美人凝睇,我见犹怜。乐逾如被他泪痕烫伤,吻去他眉睫上盈盈泪水,萧尚醴不知应掩面推拒还是迎合,只仰面任他亲吻,背靠玳瑁床,六神无主,怕他真的再不喜欢这张脸了。乐逾在他额上伤旁一吻,道:“你生得太美,我以往总担心你不遭人妒,也遭天妒,如今美玉有瑕,却令我稍得安心。”萧尚醴闻言展颜,他竟爱我至此,欣喜不已,容光更为摄人。面颊枕上乐逾胸膛,只道:“那么你说,有这道疤好,还是没有这道疤好?”却被乐逾捉住手腕,笑道:“你若不介意,这道疤恰如海棠,更添三分颜色。你若介意,我便为你找天下灵丹妙药祛除,纵是‘重花丹’,‘观音垂泪’,我也为你寻来。”萧尚醴正无限欢喜,却听乐逾续道:“只要你随我走。”他脸色顿生寒意,抽出手腕,道:“为何不是你为我留下?”乐逾松手道:“朝政之争,步步为营,其中滋味我以为你已经尝到了。”萧尚醴冷道:“江湖末路,春雨阁已归顺,蓬莱岛即将成为众矢之的,你自身难保才应早作打算。”两人僵持不下,萧尚醴转身凭栏,望向叠石湖亭,额上一阵阵疼痛,咬唇呻吟出声。忽地如风卷云,周身一轻,被一双手臂抱上床,乐逾胸中沉重如铁,一吻他发顶,只道:“你我心意已定,多说无益。”隔空一指力道极轻点上萧尚醴颈间,那额上有红海棠的美人就昏沉睡去。醒来时已是日暮,漫天夕照,帘外芍药颤动。萧尚醴茫然四顾,已难辨方才是梦是真。他挣动下床,却发觉鞋袜被人脱去,薄毯下一双白皙赤足。枕畔幽香,却是一小盒药膏,木盒内一只铜盒,其上雕着海外仙山,仙人吹笙驾鹤,木盒盖内有三个小字,是蓬莱岛的凝华胶。见他起身,两行侍女行来为他穿鞋,萧尚醴吩咐她们取来铜镜,对镜自照,容颜已不如昨日,他双眸一动,抚盒低道:“你对我如此,便不能怪我不放过你。你总要是我的了。”再转目时,早已不是方才邀人怜爱的姿态。侍女跪在他身前,萧尚醴道:“是谁将本王受伤泄露出去?无论男女,杖责六十。”可若不泄露乐逾也不会来探访,又如何能试出他已不仅爱自己容貌,他对镜中额伤未愈的人道:“若没死,就开库房,准那人任选一样,本王赏他。”夜幕降下,宫中以栏杆高架挂满银灯,竖立三面灯幕,几座宫殿间灯明如昼,渠水上一片通明。俄而波光被破开,水面开来一艘大船,钟磬齐响,四行头顶玉冠的彩衣女子自船上飘下献上歌舞。容妃盛装坐在楚帝身侧,珠翠巍巍,目中透露疲色,却不敢出言请辞回宫歇息,唇角强含笑意,下首陪坐的皇子却已不是静城王,而是这五、六日来炙手可热的寿山王,此时犹如白玉琢成玉树,束在锦缎之中。楚帝醺然下视,一拍案,歌舞骤停,对寿山王道:“你的弟弟过几日就要去淛州赈灾,你说他回来后,寡人该如何责罚?”寿山王一咬牙,起身喟叹道:“九弟与我虽非同母所出,毕竟都是父皇的臣子儿子,他年纪尚小,想必是受了他人教唆才忤逆父皇。儿臣以为,也不必重罚了。”却是赌静城王恩宠尚未全数断送,更不能在楚帝面前显露凉薄。楚帝却酒醉大笑,声色一厉,道:“他是个不肖子,你却在寡人面前友爱兄弟?”容妃十指颤抖,垂下脸去,楚帝把玩酒盏,望她冷漠道:“寡人不想听见任何人为静城王求情,求情者与他同罪。”寿山王暗自心惊,却被楚帝一挥手放过了。及晚间回府,与鲁太傅议过,总管报淛州来信,问应如何应对静城王,可要令他左右掣肘施展不开。寿山王沉吟,鲁太傅也眉头紧锁,良久,寿山王将那信纸折回,对烛火烧了,轻蔑道:“不必多生是非,萧尚醴一个无知小儿,到了那里,王命根本传不出官署,能有什么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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